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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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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很豐盛,真的,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飯堂是露天的,丐幫弟子們或坐或站,還有端著飯碗亂跑的,嫌棄給的肉太少的,互相奪食的,吃到一半突然跳起來義憤填膺的,世間百態盡在此處,嘰嘰喳喳好不熱鬧,這跟我在蒼雲時候安安靜靜地排隊吃飯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看得有些呆。

方師姐將我從馬上抱下來,給我挑了一個清靜點兒的位置坐下就去幫我盛飯,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覺得自己格外不起眼也格外地突兀——他們都是一群熱情洋溢恣意瀟灑的人,我,是沒辦法融入的。

其實我很喜歡這樣的生活,我曾經也擁有過,然而現在看到這樣的場景卻心生怯意。莫名地覺得害怕,莫名地想要逃走。就在我坐在原地發呆的時候,方師姐給我送來了我今天的晚餐——一個大碗裝得滿滿的,亮晶晶的扣肉泛著油光,青菜香菇堆得都看不見下面的米粒,然後還有湯,排骨湯,上面浮著油花兒,撒著蔥,幾大塊排骨在裏面泡著,香味直往鼻子裏面鉆。很久沒有吃過這麽豐盛的晚餐了,比起雁門,實在是好得太多……

“吃吧,從歸來樓偷來的手藝。”她笑瞇瞇地拍了拍我的頭,在我旁邊坐下。

我聽秦凱風說過,歸來樓是岳陽城裏最大的酒樓,每天都是人滿為患,廚子的手藝一絕。我點點頭,拿起筷子把食物往嘴裏塞,扣肉油而不膩,軟軟的,又有嚼勁,配上米飯果真好吃極了。

“你慢慢吃,不夠的話我去給你扣一份兒下來,那些飯桶一次吃個兩大碗還不夠,又不練功,全都養成豬了。”

“師姐你胡說,我們練功可勤了,看看這肌肉!”

“我是飯桶我驕傲!”

“吃得多賺得多,說的就是我!”

我都沒來得及說一句話,身邊就圍了一圈兒端著飯碗的人跟方師姐理論,我真是被吵得頭暈腦脹。當我幾乎快忍不住想砸碗了的時候,這些人突然都被震飛了。一陣勁風吹過,刮得我的翎羽都不小心落進了排骨湯裏,我忙不疊地把毛毛撈出來,背後響起秦凱風的聲音:“都滾一邊兒去一邊兒去!吃個飯怎麽都跟吵架一樣!”

方師姐笑呵呵地附和著:“就是就是,在客人面前可別丟了咱丐幫的面子,瞧你們一個個都什麽樣。”

“師姐你這不是馬後炮麽,開始怎麽一句話不說?”秦凱風腦門兒上圍著繃帶臉上貼著膠布就過來了,哼哼唧唧地坐下,手指敲著桌子。大概是說話扯到了傷處,倒吸了口涼氣。

“我這不是把救美的機會留給你麽?”她把頭發往後一撥,唇角帶著一絲揶揄,走了。

秦凱風幾乎是立刻看向了我,我埋頭啃排骨,感覺到他看我便擡眼掃了他一眼,結果他立馬就移開了目光。

……還是吃飯比較重要。我覆又埋下頭,不多時又擡起來:“你不吃飯嗎?”這家夥已經盯著我好久了,還讓不讓人吃了!

秦凱風聽到我叫他,一楞,像被針紮了屁股一樣地站起來,一溜煙兒地就跑到鬧哄哄地排隊舀飯的人群中。

就這麽點兒距離至於用輕功嗎?開始不急現在急,是不是傻。我把嘴角的飯粒拈進嘴裏,舔了舔指頭,嗯……管他呢,還是吃飯更重要。

在我繼續埋首於吃飯大業的時候,我並未發現我這一桌同周圍的所有桌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這裏只有我一個人,而周遭卻熱鬧得不像話,就像蒼雲本身的存在,同周圍有一層無形的屏障。

秦凱風坐到我旁邊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喝湯了。記得幾年前同門的師姐告訴我要先喝湯再吃飯,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吃了飯再喝湯。那位師姐已經長眠在雁門了,而她的話我還牢牢地記著,盡管我沒有做到。骨頭湯熬得很香,排骨也酥爛,我舔完骨頭上的最後一絲肉,又把它放進嘴裏吸骨頭縫裏的湯汁,幸福得不能自已的時候湯碗裏又多了兩塊肉骨頭,我擡眼看向秦凱風,他笑:“多吃骨頭,腳好得快。”

我一楞,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我記得秦凱風格外喜歡吃肉,每次在野外打到好東西烤好了之後他總是分一半給我,吃完了就看著我手裏的食物流口水——順便說一句,他做的叫花雞很棒——往往都是我分東西給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甘願把肉讓給我……我看了看那口冒著熱氣的大鍋,想,大約是還有多的,或者他從小吃到大,已經不喜歡這個味道了。

“謝謝。”我簡單地回他一句便埋頭吃肉了,還聽到他輕輕地笑了一聲,不知為什麽起了雞皮疙瘩。

其實我不知道秦凱風把肉給了我後來沒得排骨啃,抓著方師姐淚流滿面終於死皮賴臉地求來了兩塊……而我接受了他友情贈送的排骨則吃得多了,挺著圓滾滾的肚皮覺得晚上絕對睡不著了,秦凱風眨巴眨巴眼,便帶我去看了星星。

說實在的我並不覺得這邊的星空能比蒼雲的更好看,很多星星都不如那邊的亮,唯一有點兒看頭的大概就是天河是彩色的,不是雁門關所看到的清冷銀亮,我不知道是為什麽。然而在這樣熱氣微蒙星火寥落的夜晚躺在草叢裏看天著實有不一樣的感覺,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在雁門關你躺在地上一定只有一個感覺,冷,而在這裏,熏風習習,帶著些許從水面上帶來的絲縷涼意鉆過草叢,螢火蟲晃悠著亮閃閃的屁股路過我的眼前,奢侈地用滿天星鬥作為了背景,不知道是不是風把它吹著才飛得七歪八扭。各種蟲鳴交雜在一起,倒顯得周圍清靜。

我沒什麽說話的欲望,而秦凱風則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地說他小時候的趣事。我聽著聽著有些走神,但是不多時就能被他的大笑喚回神:“我那時候怎麽就那麽傻啊!”

你現在不也很傻嗎。我在心裏默默地補了一句。搞不懂他是怎麽做到如此泰然自若地嘲笑自己的,至少我是不行。

“小時候我跟師兄吃了叫花雞手上油得很,又不知道往哪兒擦,他就說往頭發上抹,還解釋說頭上本來就需要油,否則一頭的亂毛,還叫我想想是不是不洗頭的話過兩天頭發就有油了。我一想啊還真是這麽回事,就跟著師兄把手上的油糊到頭發上……後來師姐發現不對勁,知道前因後果之後把師兄臭罵了一頓,把我們倆丟進凈房裏差點兒搓掉一層皮。你說我怎麽就那麽聽師兄的話呀?而且師兄他叫我往頭發上抹也就算了,怎麽自己也這樣做呢?你說我們倆是不是傻?”

就差把傻字往腦門兒上寫了,我聽得直翻白眼。

“你也給我說說你的事唄,我都給你講這麽多了!”

又不是我逼著你講的……我腹誹一句,真的就在回想到底做過些什麽事,然後發現我的生活其實枯燥得可以,完全沒什麽值得講述的。於是我說:“很無聊的,不好聽。”

秦凱風把自己翻了個個兒,趴在草叢裏:“你說說唄,萬一我不覺得呢。”

“嗯,就是每天訓練啊,早上起來早訓,圍著雁門關前的校場跑圈圈,然後去參加各種……”

“比如說?”

“箭風長廊,就是兩邊的機關會自己放出箭矢,我們從中間穿過去。巨石陣什麽的,還有射術,還會打木頭人。學盾學刀,大師兄就在堡門口,我們不懂的就去找他,他都會解答……”

“只有訓練嗎?”

我想了想才回答:“也會有去醫營給傷兵包紮傷口,去李牧祠祭奠,拜祭亡魂之類的也時常有……偶爾還會上戰場支援,誰叫奚人三天兩頭地就擾邊。”

“你也要去戰場?”

我疑惑地看向他:“我也是軍人,自然要去。”

秦凱風的眼神讓我有些看不懂,好在也就是一閃而逝,讓我覺得沒有深究的必要:“你們挺辛苦的。”

“因為我們是軍人,守的是大唐的雄關。”我忽然想到我從來都沒說過我是隸屬蒼雲軍,秦凱風他知道嗎?我轉過頭去,只看到他盈滿笑意的眼睛。

“你們都是英雄。”

……什麽英雄,我寧願我們不是英雄,英雄就是個靶子,讓看不過你的人攢足了力氣明裏暗裏地打。我身邊所有的人都不屑於去成為所謂的英雄,我們僅僅是希望身邊所有人都活著。

“你又知道什麽……”

“知道啊,你們蒼雲十年征戰,守護的就是大唐啊。”

呵……然而我們拼了命地守著那苦寒之地能有什麽用?玄甲蒼雲也不過淪為了棄子,比狗尚不如。世人總說軍人的血是冷的,的確,鮮血和死亡我們並不陌生,可即便見慣了,我們的心也是肉長的,我們的血該流在什麽地方,該以怎樣的方式去流,我們都希望它是值得的。可蒼雲身上那致命的傷口不是盾刀所向的敵人,而是本應站在我們身後的兄弟捅出來的,它來自我們用生命守護的土地,並且得不到公正的待遇——這樣的背叛誰能受得了?而今說什麽英雄狗熊,不過都是空話!是英雄又換不回失去的親人!

我咬了咬唇,沒有說話。

秦凱風的手覆上我的眼睛,手指上都是繭,笨拙地抹去滲出的淚水:“小翾飛,我們都知道,我們也能分清是非曲直的,並不是朝廷說什麽我們就信什麽。你們是英雄,謝謝你們守著雁門關。你們身上的債,安祿山欠你們的,總有一天會討回來,會還你們一個公道的。”

——在墨色蒼雲席卷之下,穿透這片大地的陽光終將到來。

其實我並不是不願意去相信,只是……已經不知道憑什麽去相信了。不過有時候無論我信亦或是不信,該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的,比如秦凱風說,他要替我、替蒼雲討一個公道。他從來沒有騙我,這次也一樣,盡管後來……我沒能來得及看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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